遥远的记忆里有两个人,不是时时能想起,但偶尔会闯进脑海。最近却好像挥之不去。想想,觉得应该写下来。
他们俩是爸爸坐牢时的传信人。
一个叫马长国,村里的闲散人员;另一个叫“大嫂”,公社看守所里烧饭的。
马长国之所以闲散,是因为他患有晚期肝癌,做不了庄稼活。他父亲是抗战时期当地有名的双枪将。马长国是独养儿子,上面有个姐姐。我至今记得马长国长得很白净,腆着个肚子(据说是肝腹水造成的),喜欢两臂交叉抱在胸前,右手不停地捋着下巴,下巴上稀疏地长着几根胡须,这几根胡须也就在他捋下巴的同时时常地被顺手拽几下。记得他的文化是高中程度,喜欢看书,经常跟我爸妈聊文学之类的话题。
有段时间,中央号召工人农民学哲学、讲哲学、用哲学,马长国听说了,神情鄙夷地哼了两声:“哲学?哼,哲学?就凭他们?”现在想来,他当年也算是个大snob。
爸入狱后,马长国凭着自己响当当的出身,常常去公社看守所附近转悠,希望能见我爸。从来没有成功过。我知道从村里到公社有七华里地,其间不乏独木桥和陷阱般的沤肥的大坑。他拖着病躯一趟一趟走那段路,一定不容易。后来他跟烧饭的“大嫂”搭上话了。大嫂第一次见到我爸就觉得他不可能是坏人,很同情这个戴着眼睛的白面书生,非常愿意帮忙。这样,她和马长国的地下工作就开始了。爸是抽烟的。妈通常将写好的小纸条塞进烟卷,再跟其它的香烟混在一起,包好,交给马长国。记得写的内容通常都是一些安慰的话,以及我写字有进步了之类的信息,有时也夹带我写的字。爸的回信就是一张小纸片儿,估计是瞅准机会塞给大嫂的。记得有一次的信中说我的字写得很好了,而给他看的是我写了n遍的“主席”二字。
有一次,大嫂传来紧急口信,说我爸有轻生念头。估计他不知该招什么,屈打之后也成不了招,急了。妈立即写了一封信,叫他挺住。这事儿就过去了。
再后来,爸被转到县城监狱进一步审问。途中允许回家看一下。预先没有通知,汽艇就停靠在门前的岸边。从我妈告诉我“你爸被押来了”那一刻起,直到他们乘汽艇离开,我一直没抬头,死命抵抗着抬头看看爸的欲望,只是在练习簿上继续练字。清楚记得爸抱着我的头,眼泪滴在我的头发里,我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练习簿上,而我反复抄写的却是“兴奋”二字!
汽艇咆哮着箭一般离去时,我冲到门口,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:简直就像反动派警车的声音!
爸出狱并平反后(获“赔偿金”90元,我还记得,因为村里的一个聋子问他拿了多少赔偿金,我爸用手语告诉他的),我听见他跟妈商量了一阵,后来去扯了几匹布送给了大嫂,给马长国的,我记不清了,可能是一台收音机。
回城后不久,听村里来的人说马长国病故了。
Friday, October 07, 20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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